王力先生:语言的时代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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语言的时代性,对于古代汉语的研究是很重要的。某一个字,在上古时代是这个意义,到中古可能不是这个意义了。因此,用中古的意义去读上古的书,是错误的;用上古的意义去读中古的书,同样也是错误的。
王力(1900年8月10日—1986年5月3日),字了一,广西博白县人。中国语言学家、教育家、翻译家、散文家、诗人,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。1926年考进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;1927年赴法国巴黎大学留学;1954年调北京大学任教授;1956年被聘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。王力一直从事语言科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,为发展中国语言科学、培养语言学专门人才作出了重要的贡献。他在语言学方面的专著有40多种,论文近200篇,共约1000万余字,内容几乎涉及语言学各个领域,有许多且具有开创性。其代表作有《中国音韵学》、《中国现代语法》等等。
例如“眼”字,《庄子·盗跖》“子胥抉眼”以为就是“抉目”,那是误解,因为伍子胥挖的是眼珠子,不是整个眼睛(目)。汉刘向《说苑》写作“抉目”,可能是传抄之误。
元稹《遣悲怀》诗“唯将终夜长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”,以为“眼”是眼珠子,同样也是错误的,因为眼珠子是不能开的。“开眼”译成上古汉语应该是“张目”,而不能是“张眼”。
“吃饭”
“吃饭”这个概念,上古汉语里怎么说,许多人回答不上来。说成“食饭”吗?不是的。“饭”字在上古汉语里只当动词用,不当名词用。
《论语·述而》:“饭疏食,饮水。”“饭疏食”是吃粗粮的意思。那么,能不能把“吃饭”译成“饭食(sì)”呢?那也不行。上古没有这种构词法。
上古时代,人们把“吃饭”这个概念简单地说成“食(shí)”或“饭”(上声)。
例如,《左传·成公二年》:“余姑翦灭此而朝食。”《史记·廉颇列传》:“廉将军虽老,尚善饭。”
既然上古汉语里“饭”字只用作动词,那么现在“饭”这个概念,上古又该怎么说呢?那就是“食”字,读去声(sì)。
例如,《论语·述而》:“饭疏食。”
《论语·雍也》:“一箪食,一瓢饮。”
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:“箪食壶浆以迎王师。”
下面再举一些例子来说明语言的时代性。
“羹”在上古是一种带汁的肉食,其字从羔。不同于唐宋以后的羹汤。
旧《辞海》云:“羹,羹汤之和以五味者。”新《辞源》云:“羹,和味的汤。”新《辞海》云:“羹,本指五味调和的浓汤,亦泛指煮成浓液的食品。”都是错误的。其错误在于把羹说成一种汤,其实应该说羹是一种肉。
《尔雅·释器》:“肉谓之羹。”
古人用来就饭的菜肴往往只有一碗肉,那碗肉就叫作“羹”。
《左传·隐公元年》:“(颍考叔)有献于公,公赐之食,食舍肉,公问之。对曰:‘小人有母,皆尝小人之食矣,未尝君之羹,请以遗之。’”前面说“肉”,后面说“羹”,可见“羹”就是肉。
《后汉书·陆续传》:“续繫狱,见饷羹,知母所作。葱必寸断,肉方正,以此知之。”可见羹就是肉,这里是加葱调味的肉。穷人没有肉吃,就吃菜羹。菜羹就是煮熟的菜,加上米屑,用来就饭,也不是汤。
《论语·乡党》:“虽疏食菜羹,必祭。”“菜羹”被解作小菜汤。《孟子·告子上》:“一箪食,一豆羹,得之则生,弗得则死。”被解作“一筐饭,一碗汤”。这都是错误的。
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:“吾翁即若翁,必欲烹而翁,则幸分我一杯羹。”从前我以为刘邦只要一碗汤,其实也不是汤。
上古的羹一般都要加上五种配料。这五味就是梅、盐、醋、肉酱和菜,其中菜是主要的。不加菜的羹叫“臛”。穷苦人吃不起肉,只能吃菜羹。菜羹也不是菜汤,而是煮熟了的野菜或蔬菜。
“羹”由于是带汁的肉,所以词义转移为汤。那是中古以后的事情了。
王建《新嫁娘》诗:“三日入厨下,洗手作羹汤。”大约唐代“羹”字已经解作汤了。
《红楼梦》第三十五回:“白玉钏亲尝莲叶羹。”那是新荷叶做的鸡汤。
“汤”在唐以前一般只指“热水”。唐宋以后“汤”连用,指“肉汤”和“菜汤”。“羹”与“汤”的词义都发生了大的转移。
时代不同,“羹”的意义也就不同了。
“睡”
如:“睡”字。目+垂
《说文》:“睡,坐寐也。”“睡”的本义是坐着打瞌睡的意思。
《左传·宣公二年》:“盛服将朝,尚早,坐而假寐。”“假寐”是不脱衣而睡的意思。“坐而假寐”就是坐着打瞌睡的意思。
《战国策·秦策》:苏秦“读书欲睡,引锥自刺其股,血流至足”。
《史记·商君列传》:“孝公既见商鞅,语事良久,孝公时时睡,弗听。”
《汉书·贾谊传》:“将吏披介胄而睡。”这些都是打瞌睡的意思。
直到中古时代,“睡”字才变为一般的睡觉。
杜甫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:“自经丧乱少睡眠。”
《彭衙行》:“众雏烂漫睡,唤起沾盘飧。”
这些再也不是打瞌睡了。这就是“睡”字的时代性。
再如:
《荀子·劝学》:“假舟楫者,非能水也,而绝江河。”
“江河”虽可解作一般的河流,仍旧应该讲成长江黄河(这里代表一般河流)。
《史记·淮阴侯列传》:“时乎时,不再来。”
与其解作“时机不再来一次”,不如解作“时机不会来两次”。因为上古时代“再”字只能当两次讲。
“红”字。《说文》:“红,帛赤白色。”赤白色就是红和白合成的颜色,也就是粉红。上古时代,红色不叫“红”,叫“赤”。红不是正色,而是间色(杂色)。《论语·乡党》:“红紫不以为亵服。”《文心雕龙·情采》:“正采耀乎朱蓝,间色屏于红紫。”紫是青赤色,也不是正色。所以红紫都在摒弃之列。到了中古时代,“红”变为“赤”的同义词。杜甫《北征》诗:“或红如丹砂,或黑如点漆。”那该是大红,而不是粉红了。这就是“红”字的时代性。
“青”字。上古所谓“青”,就是蓝色。《荀子·劝学》:“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。”(蓝,指染料蓼蓝)可见青就是蓝,不是绿。有的字典把“青”字解作“蓝色或绿色”,是不对的。青和绿不同。我们说“青青河畔草”,又说“年年春草绿”。这是季节不同,春天的嫩草是绿的,后来才变为青的。青是五色之一,所以是正色。绿是青黄色(见《说文》),即蓝和黄合成的颜色。上文所引《文心雕龙》“正采耀乎朱蓝”,“朱蓝”都是正色,也就是赤和青。到了近代,“青”也表示黑色。例如京剧的角色有“青衣”(黑衫)。这就是“青”字的时代性。
总之,语言的时代性是非常重要的。某一时代某一个词还没有这种意义,即使这样解释可以讲得通,也不可以这样讲。例如《荀子·劝学》:“假舟楫者,非能水也,而绝江河。”“江河”虽可解作一般的河流,仍旧应该讲成长江黄河(这里代表一般河流)。《史记·淮阴侯列传》:“时乎时,不再来。”与其解作“时机不再来一次”,不如解作“时机不会来两次”。因为上古时代“再”字只能当两次讲。
——摘自王力《古代汉语常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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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李佳遥
审核:常睿琦
来源:语言学心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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